湿的鬓发贴在颊边,他伸手为她拂开,指节不经意擦过肌肤,那温度让两人都微微一颤。
下一秒,他把她紧紧拥入怀中。
花园里的灯亮起来,把两个人的影子彻底糅合在了一起。
从华沙到巴黎,分离又重聚,穿过硝烟,经历生死,他们又并肩坐在琴凳前,时光在这一刻打了一个回旋。
还是那首曲子。还是他们。
可她的琴声早已不是当初那曲调,如今她敢失控,敢冒险,还胆子大到敢抢他的节拍,她破碎过,又自己拼凑起来,裂痕里长出了新的生命。
而他,竟该死的爱极了这样的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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俞琬真正走出来,是一个寻常的午后。
劫持事件后,巴黎戒严全面升级,为保险起见,他们等了一个多星期,才敢去取斯派达尔留下的情报。在丝绸行地下室里,温兆祥面色有点奇怪,他把一个木盒子交给她,说是将军留了纸条,专门给她的。
盒子很旧,锁扣已经锈蚀了。
她偷偷坐在三楼图书馆里,打开了它。
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信札,用细绳捆着,纸张泛黄,边缘微卷,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。旁边是一本黑色封皮的日记。
她拿起最上面一封信,落款是“nan,于南京”,在1936年秋。
信里字迹是英文书写,却带着中文的含蓄:
“亲爱的恩斯特,今天路过教堂,听见里面在唱《圣母颂》,忽然想起你离开那日,也是这样的天气。你说德国的森林在秋天如同燃烧的黄金,我总想象不出那景象,此间梧桐也开始落叶了,只是颜色要更沉些…”
恩斯特,那是将军的名字。
她一封封读下去。
信里没什么轰轰烈烈的誓言,只有南京的雨季,共同读过的书,对时局的担忧…字里行间,一个中国女子,克制而绵长地爱着世界另一端的一个人。
之后,她翻开了那本日记。
起初多是军事战略分析,间或掺杂着动植物素描和游记,直到某一页,出现了wanghsiang-nan这个名字。
“1934年11月7日,于南京。今天遇见王湘南小姐。她笑起来时,眼睛像扬子江上的晨星。”
那些简洁的字迹开始有了温度。
“湘南说,我们之间隔着整个欧亚大陆,还有各自的家族与责任。她说得对。但这并不能改变我的心意。”
再往后。
“分别时,她送了我一块黑石头,叫yan-tai(砚台),还教我认了四个汉字‘见字如晤’。”
他们最后怎么了?她是否活过了…南京那个冬天?唰啦唰啦,她急急往后翻。
1938年4月24日,汉堡。笔迹在这里变得极凌乱,墨水洇开,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湿过。
“她…”后面的字被狠狠划去,力道之大,几乎穿透纸背。“上帝已死。”
这一页的纸格外皱,像是被人揉搓又展开。女孩试图抚去那些凹凸不平,忽然间触到几处圆形痕迹。
是泪,六年前的泪。
日记最后一页,墨色不深,字迹却极稳:“六年了,南。这个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。另一个世界或许没有欧亚大陆。”
女孩的泪水滚落下来,一颗两颗,洇在纸页上,与那些早已干涸的泪痕重迭起来。
最后,她拾起那张纸条,“给勇敢的小姑娘。”
“这是巴伐利亚的牛奶糖,和勇敢的小姑娘最配了。”这句话,忽然间穿越了时空,在耳边响起来。
一种奇异的平静缓缓覆盖了心中那片血迹,她合上日记,走到窗边,天空高远,远处铁塔静静伫立。
将军选择了离开,而他们,还活着。
楼下传来克莱恩回家的脚步声,战争没结束,未来依旧迷雾一般地不可测。
可就在这一刻,俞琬感到那些扼着她咽喉的梦魇,第一次,全然松开了手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