颗珠子摩挲过几下,按在了心口的位置。
下一秒,他的眼前蓦地迸开一线白光。
或许是窗外蠢蠢欲动、找准时机由缝刺入的青灰月色。
那些亘古未变的物质那么轻又那么重,有鱼被无形的气浪撞击,胸口一悸,下意识闭上了双眼。
耳边开始充斥着细杂的环境音,经水而来,汩汩的。
它们像是开春后苏醒萌芽的种子,枝叶向阳生长,穿过莫须有的时间和空间,只消一个瞬息,便如此生动而葱郁。
他听见车夫拉着黄包车喘喘跑过的动静,有轨电车铛铛铛铛,带起的风穿过疲于奔命的各色男女,吹歪了叫卖报童的补丁帽子,以及归家歌伶沾染雪茄烟气味的丝绢裙摆……
早点铺子支起来了,油锅里的生煎包呲呲作响,有小乞丐裹着破布走过,眼神闪躲,趁摊主不备,随手抓起两个就跑。
那家伙拼了命的把吃食往嘴里塞,半熟的东西也烫得要命,小乞丐呲牙咧嘴,哪管棍棒落在身上,哪管喉舌都生出了泡,就是不肯松嘴。
就在这时,他听见有人扬声唤自己的名字——
对方从人来人往的街口走过来,身后是不曾暗下去的华都与开阔沉静的河道,身前是听不见乞丐痛呼依旧融融的三两人们。
将将及春,草坪还没有全绿,吃食的鸽群聚在他周围,在他收好报纸,闻声抬眼的那一刻,全部扑凌凌地飞了起来。
灰白色的天空,灰白色的钟楼,还有灰白色的鸽子,唯独那人一抹亮色,鸡零狗碎挂了满身:“吃早饭咯,去不去?”
他笑着应过句什么,随手卷起报纸,起身往前迈了一步。
眼前的一切瞬间定格,又像琉璃般崩出蜿蜒的金线。
鸽群惊散开来,远处钟楼顶端,彩绘玻璃乍然碎裂,有人怀揣信仰高歌自由惨烈坠亡,尸骨被华都灯光眨眼泛滥的烈火吞入腹中。
子弹打破灰霭的幕布,钻进那人眼睛里,自后脑炸出一捧血花。
到处都是仓惶奔逃的人们。
手提包、报纸、高跟鞋……一切的一切,跟随沾血的鸽羽一齐落在他的脚边。
他迎上去,不知所措地迎上去,相继踢到了故人、同伴以及背叛者的头颅。
这里鲜红而苍凉,河道填满了敌友的尸体,衬得如此烈艳的颜色却如此沉寂。
他往前走,顺着血水淙淙,路过一尊又一尊扭曲的死相,只身一人往前走。
手里的卷报变成枪械,变成冷兵器,变成草木的枯骸,再变成一只蓄满水的桶。
“阿常又来放鱼呢。”河边的垂钓客扭头招呼他。
应该是在笑的,可他看不清面容。
“是啊,”他脚步不停,听见自己回道,“叔。”
走得远了,那些人七嘴八舌在问——
“放鱼?放什么鱼?”
“他那桶里就没鱼啊,全是血呢。”
招呼他的钓鱼佬嘘声道:“唉呀,小点声,他这儿有问题,打仗打傻了,时不时就拿桶装血往河里倒,当鱼虾放生洗罪呢。”
“他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?”
“村镇被屠了,全家就剩他一个,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。”
“那是什么血哟?”
“什么血都有吧,鸡鸭猪鹅,说不定还有猫狗呢,哎呦,走走走,我们换块地儿去。”
他充耳不闻,寻着一处顺眼的水域,扬手把桶里的东西呼啦泼进去。
就在赤红入水的那一刻,时间开始往回倒。
是的,往回,连河流都在往回。
百川东入海,那么源头呢?源头在哪里?
善业和恶业的因又在哪里?
他眼前一帧一帧的,开始闪过一些他暂时无法理解的东西——
易衣、俸尸、入棺、叠元宝、下葬、落阵、祭血、在鱼鳞间敲上字刻、探身放进溪流里……
“祥瑞啊!”有人钓起了银鱼,身上刻着古老文字、胸鳍如同退化翅膀般的银鱼,满脸堆笑,心怀感激,“这是……鱼身传神谕!天下初定,国泰民安,明年铁定是个丰收年哟!”